2009年3月,她在当当网安定门的办公室里接受《中国企业家》记者采访。那是一个阴天,她穿着黑色的西服套装、黑色的系带皮鞋,灰色的毛衣。她坐在一张老式的黑色人造革沙发上,脸上没有一点儿笑意。她一边在不开灯的屋子里抽烟,一边说:“我现在最操心的是当当网怎么做大,至于上市,我没想过。”
两年之后,当俞渝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她已经是一家上市公司的掌门人。1月24日,我们在东直门崭新的写字楼里见到了俞渝。尽管这也不是个艳阳天,但是房间很宽敞,也亮堂得很,让人总有一种阳光灿烂的日子的幻觉。女主人看起来也比两年前放松多了。她穿着嫩黄色的毛衣,搭配一条蓝色、黄色和棕色相间的丝巾。当她跟记者谈笑风生的时候,你想象不出来,她是一个正在被自己的财富、名声和偶然性的命运所包围的女人。
客观地讲,俞渝是当今中国最富有、最有成就的女性之一。2010年12月8日,当当网在纽交所上市,公司市值23.3亿美元。作为联合创始人兼执行董事,俞渝持股5.1%。这一天,她个人名下的账面财富超过了1亿美元。如果算上她的丈夫、当当网CEO李国庆所持有的39%的股份,这对夫妇简直就是一对钻石搭档—肤浅地说,他们货真价实地创造了令人炫目的财富,成为中国最富有的夫妇之一。
平淡的剧情无人喝彩,令人哭笑不得的风波很快随之而来。2010年12月1日,李国庆在新浪网开通微博。在上市前后,这位套现成功的商人来了一次心理大爆发,从剖白初恋情史、痛斥投资人到与竞争对手公开叫战。1月中旬,这场闹剧因为几条对峙性的微博达到了白热化的地步,并且开始从吸引看客的闹剧转化成为一个看似花哨、实则严肃的商业命题。
1月15日,李国庆在微博上透露说,当当网将在几天之后为投行设宴庆功,而他将拒绝参加。他还即兴创作了一首“摇滚歌词”,称投行在IPO时压低当当的发行价。一位名为“迷失的唯怡”的ID自称是当当上市承销商之一摩根士丹利的工作人员,驳斥投行并没有多拿一分钱,还顺带攻击了当当的盈利、现金流以及李国庆的能力、人品和婚姻状况。李国庆紧接着也再度反击。几个回合之后,这些微博获得了极高的转发率和关注度,成为了一个娱乐界、商界和社会版面都共同关注的公共话题,被称为“李国庆大战大摩女事件”。
事实上,这个意外事件比当当网上市本身更加叫人意外。从公司层面来看,当当网上市是一件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事情。作为中国最早创立的一家电子商务公司,当当网和资本的关系从来都很密切。2000年2月,在创业两年之后,当当网首次获得风险投资。2004年2月,当当网获得第二轮风险投资,老虎基金投资当当网750万美元。2006年7月,当当网获得第三轮风险投资,DCM等联合投资当当网2700万美元。根据招股书披露,当当网创始以来,融资总额为4070万美元。
即便如此,在上市议价的最后关头,这家公司的两名创始人仍然出现了意外。当当网上市之前,承销商给其定发行区间为11-13美元,后发行价区间调高至13-15美元,最终确定发行价为16美元,发行1700万份ADS,以此计算当时市值为12.46亿美元。2010年12月8日,当当网首日开盘即报24.5美元,较发行价上涨53%,至收盘报29.91美元,较发行价上涨86.94%。市值达23.3亿美元。
简单来说,原来当当网这么值钱,李国庆觉得自己卖少了。李国庆向来以脾气直爽著称。他喜欢滑雪和斗地主,觉得不刺激的事情就不够有劲。他选择了微博直播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满。他的妻子俞渝则表现得更加克制。这天,她坐在会议室里,笑着跟一群记者解释说:“公司和投行之间就是个医患关系。提到钱,人性都是敏感和计较的。我对于投行还是太轻信了。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会选择荷兰式拍卖。”
众声喧哗,相比之下,俞渝的反应更加耐人寻味。她没有微博。一开始,在所有这些剧情里面,她都选择保持沉默。但是俞渝的选择向来出人意表。就在“大摩女事件”发生两天后,她仍然选择按照原定计划飞往上海,录制一档名为《波士堂》的脱口秀节目。10天之后,她选择由自己出面召开小规模的记者招待会,解释事件,并且再次强调当当向“大型网上商城”的业务转型。当时,事件主角李国庆就坐在隔壁的办公室里,却并未露面。
一个月之后,俞渝一家三口从意大利过完春节假期回国,接着飞往哈尔滨参加亚布力论坛。2月18日晚上,她从哈尔滨回到北京,在公司主持了几个业务会议之后,她回到家里,开始辅导儿子做寒假作业,并且又一次接受了《中国企业家》的电话采访。
没错,就连俞渝自己也意识到了她的变化。两年前,我们为“商界木兰榜”采访俞渝的闺蜜洪晃,她曾经评价说,“俞渝就是个没有自我的女人”。两年后,俞渝听到这种说法也丝毫不以为意。
“我这些年最大的进步,就是在商业判断力上。你每天都要做很多决定,而且是在信息不全的情况下,就像用两个方程式来解四个未知数。”她说,“这几年,我不像男人到了中年有危机感,很辛苦,充满了刺,我们这些女的,反而对于中年有淡淡的喜悦,更多能接受自己了,不像年轻时自我挣扎,不服,着急,焦虑。”
俞渝今年45岁。她有13年的创业经验。以她的阅历来看,“大摩女事件”不值得为之花费太多的精力。事件发生之后,俞渝的一些朋友怕她想不开,专门发短信安慰她。俞渝自己倒是觉得没什么。她说:“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争取定价权。上市前一天晚上开会定价,我本来可以争取到18块的,最后还是定了16块。不过,我接受人生是遗憾的艺术,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对于俞渝来说,风波会迅速过去。2011年,她的时间会按照原计划分配,用来主持扩建物流中心、加大百货产品的份额,以及内部ERP调整。她甚至学会了自嘲。她主动告诉记者,过年的时候,他们一家人在意大利跟一群朋友吃饭。儿子警告李国庆说:爸,今晚上在座的可有投行的人,你淡定点儿。当她这么说的时候,舌头发出滑腻标准的卷舌音,声音里有讥诮、嘲笑和毫不在乎的魅力。说白了,和俞渝以前所经历的公司危机相比,这压根就不算什么。
2002年,互联网泡沫破灭,当当网大量高管辞职出走。那一年,俞渝36岁。现在回忆起来,她觉得当时的反应有点可笑。每走一个高管,她都会哭一场。当时按照李国庆的说法,她真的是“如丧考妣”。
2004年,当当网从危机中挺了过来,即将迎来高管期权发放。再过几个月,亚马逊也将向这家公司提出收购的邀请。这时候,俞渝和李国庆又经历了第二次风波。这次风波比两年前和七年后都要危险,假使当时没有处理好,根本就不会有后来的纽交所上市—可能这家公司早已经不存在了。
“确认期权方案,我们才发现4年前第一次融资的时候被投资人误导了,没有给自己留创业股。当时很受煎熬,我和李国庆的股权回溯谈不下来,整个总盘子都受影响。我们非常气愤,最后都失去耐心了,要找律师打官司。李国庆一气之下,甚至要出走,离开当当再创办一家一模一样的公司跟他们对着干,名字都起好了,就叫做丁丁网。最后,我们花钱买回来原始股权,才算把事情摆平。”
七年后,李国庆去纽交所敲钟。一般上市公司都是敲一下,李国庆非要敲两下。他举起小锤子,“当—当!”这是前所未有的“当当”,当然,所谓丁丁网也淹没在他狂喜的记忆里。那天,李国庆发着烧,又极度兴奋,敲完钟就回酒店睡觉了。几个小时之后,俞渝回到纽交所大厅,接受CNBC记者采访。对方站在不断蹿升的亮绿色的股价走势屏幕面前,问她,是否觉得价格定低了。俞渝笑着说:“我一辈子只有一次IPO,这个问题我回去学习一年才能告诉你。”
后来的风波早有伏笔,不过,很难说俞渝真正享受这些跌宕所带来的乐趣,唯一肯定的事实是,她并不怕它们。上世纪80年代,俞渝在北京外国语学院学习英美文学,从那时候起,她就是一个事事要做到最好的优秀学生。后来,她不顾父母的反对,辞职去美国读MBA,又不顾父母的反对,从华尔街辞职回国创业。俞渝是一个杰奎琳·肯尼迪和凯瑟琳·格雷厄姆的崇拜者。她推崇那种隐忍、克制然而无比坚决、充满勇气、坚持原则的女性风格。这是一种无坚不摧的、推土机式的大女人精神,而这种精神的能量,我们在当当遇到每一次危机的时候,甚至在俞渝处理婚姻关系的时候,都能够清楚地体会到。
关键时刻,俞渝能够焕发出男性所不具备的某种力量。然而作为一名女性商人,她也将付出自己的代价。九年来,俞渝一直坚持上一位台湾心理辅导师的课程。算一算,总共有60课时之多。有时候,她还带着自己的儿子去上课。老师留一头爆炸式长发,她儿子管老师叫做“长毛象”。她也曾经试图拉李国庆一起去上课,“他不买账”。
“一个成功女性去上心理课,这并不可笑。”她说,“人都要讲究协调,缺什么补什么。那之后我在压力前面都很淡定,更能理解别人,学会不委屈自己,内心变得强大、丰富、从容,对于风雨看得很淡。”
去年秋天,有一次,俞渝和王秋杨一起在花园里散步。当时,当当网的上市运作到了尾声,俞渝不停地接电话,跟投行确认招股书上的一个细节。俞渝感到烦躁。王秋杨跟她说,这么大一个项目,怎么可能不麻烦呢?工作就不是拿来高兴的,得承受这一切。最后,俞渝跟王秋杨嘟囔了几句也就没事了。
“这几年,我跟闺蜜们交流反而更多了。王秋杨信佛,她对所有事情都有很正面的态度。有时候她们一句话,我就释然了。”
2011年1月,俞渝和李国庆在中国大饭店设宴,邀请媒体和合作伙伴,庆祝当当上市。那天晚上,俞渝穿着一件深红连衣裙,搭配酒红色的绣花披肩。这是她的老朋友洪晃代理的服装商店“薄荷糯米葱”的衣服。当天晚上,俞渝举着红酒杯子,跟每一桌客人敬酒。她看起来很快活,笑容可掬,但是仍然非常得体,丝毫没有因为暴富的狂喜而丧失控制力。洪晃站在舞台上,担任晚宴的主持人。她说:“早年间人家跟我说,晃,你还在干嘛呢,人家俞渝都当当了。我说俞渝当什么了?人家说,当当。”
13年过去了,俞渝从32岁变成了45岁。她经历挫折,获得能量,成为比当年的自己更有力量的一个人。当年的俞渝和今天的俞渝已经不是同一个人。这是个励志的个人成长故事,就像一个朋友跟她说的:“我能听见你骨头里的声音。”
这位朋友还劝她路演的时候不用紧张。“别紧张。”他说,“好的故事自己会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