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轶可这样的90后早早表现出了一种无视和自成体系,包括对传统歌唱规则的无视,包括在世界观上的自给自足。面对90后,我们惯常的了解方式、认知方式、认知程序全都无法正常发挥,他们的身体观、道德观、名誉观甚至沉默,都是让我们完全陌生的。
美剧《X档案》里时常出现这样的情节,外星人降临地球,潜伏在我们周围,他们不显露身份,也从不正式发言,外貌也和我们无异,只是“偶尔露峥嵘”。90后开始显露踪迹之后,我们慢慢发现,他们是我们周围的潜伏者,是我们全然不熟悉的一群人,90后,是我们生活里的陌生人。
曾轶可
90后的争议点
话题是由曾轶可引起的,这个生于1990年1月3日的女孩,参加2009年“快乐女声”之后,怀抱吉他唱着自己的原创歌曲,在强手如林的情况下一路晋级,最终进入了全国十强,由此掀起了巨大的争议。
争议并非源自她的中性形象,也不是来自她的原创歌曲——她的歌曲,是最早得到承认的,人们甚至认为,这些歌多半是从“艺术市场”上买来的。
争议的着力点,是她的演唱方式。
她使用的是一种纤细的、发嗲的、颤巍巍的声音,明显未经任何训练,也完全不符合我们的欣赏习惯。这声音被网人称为“绵羊音”,她也由此获封“绵羊天使”称号。这声音,使得担任评委的包小柏与沈黎晖反目,并愤然离场,使得网人怀疑曾轶可的来历,并放出“曾轶可的父亲是烟草大王而且是湖南卫视的重要赞助商”这样的传言,使得支持她的音乐人高晓松、沈黎晖和小柯备受诟骂,使得包小柏重返“快女”评委席时,也带着一种务必要手刃这个小女人的强硬态度。
如果传言全部坐实,人们还好受点。结果,人们慢慢接受了残酷的事实:曾轶可的歌曲多半是自己写的,她的父亲也只是一位普通的高校教师。那么,她为什么会被当作天才?她仅仅是湖南卫视在话题匮乏的情况下为了制造争议提高收视率而推出的吗?
我们不愿承认的,或许只是我们不知道她何以会这样唱歌。她带来的,很可能是一种我们完全陌生的歌唱方式。过去30年,歌唱方式无论怎样变化,到底一脉相承。比如,张靓颖的拥趸,或许会认为自己站在了金铁霖式歌唱方式的对立面,但从声音美学的本质上来看,两种歌唱方式仍是相近的,都注重高亢嘹亮,都满怀“舞台下有很多人观看”的表演意识,是广场性的,是宏大叙事的。而曾轶可的演唱却完全是室内的、私语式的、无视他人的,她的歌曲和歌唱方式,可以在日本和北欧的音乐里找到一点源头,但在中国歌唱方式的链条上,是完全断裂开的一环。
就像60后中的一部分人,曾激进地表示过对世界的反对,但从他们后来的所作所为来看,他们和他们所反对的也并无不同,他们的根系和营养完全一致。70后也表示过反对,但反对仍然是建立在承认和重视的基础上。而曾轶可这样的90后却早早表现出了一种无视和自成体系,包括对传统歌唱规则的无视,包括在世界观上的自给自足。这种无视,这种自给自足,是我们完全陌生的。
我们不知道曾轶可何以会这样唱歌,我们无法想象曾轶可怎能在只学习了一个月的吉他、只会C调的和弦和53231323分解和弦的情况下,就敢于参赛和上台表演,是因为我们和90后的根系、营养完全不一样。80后还体现出了某种承继,并且愉快地胜任了“鸟巢一代”的身份,而90后却是完全断裂的。他们的生活,于我们是陌生的;他们的阅读,于我们是陌生的;他们的聆听史,对于我们,也是陌生的。他们由网络、QQ空间、手机、轻小说哺育,是这些养料最终酝酿成了这种歌唱方式、这种年代气质。
即便她的同龄人,也对这种自发呈现的年代气质缺乏了解。别的“快女”都在竭力打压自己的属性,都在模仿不属于自己的演唱方式以求获得认可,而曾轶可却始终不为所动,丝毫不受干扰。所以,曾轶可在“快女”赛场上显示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被排斥,她晋级十强时,其他的选手都没和她握手,在“快女”讲述生活花絮的片段,没有一个人提到她。
正是这样,她的标本意义才格外纯粹。
她不是任何人推出的,而是时代派出来的,是替90后显露峥嵘来的,她和90后一样,是我们世界里的陌生人。
90后的身体观、道德观、名誉观 被时代派来的陌生人,不止曾轶可一个。
是的,自从人们意识到90后的存在,90后就以一种夸张的形象进入了人们的视野。广东开平凌虐同学的少男少女是90后,以丑闻轰动网络的“贱女孩”是90后,使用火星文的主力是90后,众多着装怪异的“非主流”是90后,最近引起轰动的“耳光门”、“秋千门”等事件的主人公也是90后。他们的身体观、道德观、名誉观,都是我们完全陌生的。在广东开平凌虐视频中,施虐者固然洋洋得意,受害者却也麻木不仁,任由摆布。
他们对电子产品的依赖和适应,也是我们陌生的。朋友拍摄了一部名叫《兰州少年杀母事件簿》的电影。故事根据90后少年因热衷于上网而杀死母亲的真实事件改编,担任主演的是14岁少年。他和其他几个90后演员的成熟老练超过所有人想象,尤其让人困惑的,是他们在镜头前的轻松自如,当70后、80后还把镜头当作一种小型仪式,并自发性地进入表演状态的时候,90后却已经消解了镜头的全部庄严感,镜头和影像已经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甚至已经进入他们的血液,成为他们生命本能的一部分。
他们的沉默,也是我们陌生的。80后中较为早慧的那一拨,十五六岁时就开始表达自己,而90后至今都没有真正在文化上登场,曾轶可、“90后贱女孩”的出现,纯属偶然。他们已经习惯了网络的节奏,习惯了点开一个链接又一个链接,由此缔造了一种松散的、琐碎的、漫湮的生命节奏,一种涣散的表达方式。这种节奏,这种方式,显然不利于强有力的发言人的出现。
面对他们,我们惯常的了解方式全部失灵,我们的认知方式、认知程序全都无法正常发挥,我们甚至没有了解的机会。
90后的陌生人身份
我们了解90后吗?我们还没开始了解,或者,缺乏了解的能力。那些“门”的当事人,是否可以代表90后的全部?他们的形象,是否是90后的真实形象?
我们可能忘了,80后登上舞台的同时,也曾伴随巨大的非议,也曾涌现出大量惊人乃至骇人的事件。随即我们发现,这些负面人物,起到的只是掩护作用,在他们的掩护下,在他们还在引人议论的同时,大部分80后完成学业、出国归国,并开始掌握权重。那些浮面上穷形恶相的80后,其实只是时代的烟雾弹、牺牲品。
与90后坏的一面进行比较的话,70后也并不逊色。在70后作家路内小说《少年巴比伦》、《追随她的旅程》之中,暴力与性也曾是70后青春期的主要经验。
美国学者贾雷德·戴蒙德提出“景观失忆”(landscape amnesia),说的是处在环境变化之中的人往往会忘记原来环境的样子,我们也可以借用这个说法提出“心境失忆”,其实我们已经随着时间流转,忘记了当时的心境,甚至因此矢口否认自己的经历,尽管他们现在所知所感的,是我们曾经感知过的。
90后就是这样,因我们的失忆而成了陌生人。
承认他们的陌生人身份,是权宜之计,也是审慎之道。当90后被标语化、被某个形象强行代表的时候,我们必须怀着审慎的态度去反对,像电影《十二怒汉》中所说:“必须有人反对,基于慎重对待生命的原则。”这种反对,还有功利一点的原因,如张爱玲所说,我们将来都要“在别人的记忆里寄人篱下”,评判的权力暂时在我们手里,而在将来,将由他们对我们作出评判,包括我们对他们的评判。
人们慢慢接受了残酷的事实:曾轶可的歌曲多半是自己写的,她的父亲也只是一位普通的高校教师。那么,她为什么会被当作天才?
当70后、80后还把镜头当作一种小型仪式,并自发性地进入表演状态的时候,90后却已经消解了镜头的全部庄严感,镜头和影像已经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甚至已经进入他们的血液,成为他们生命本能的一部分。